有趣的建筑工人伊万和他的人生观

万维读者网读者网（Creaders.Net）读者Jiangnan来稿：虽然出国多年，其实与老外的接触很有限。在单位里，除了工作以外，与同事们多为点头之交，少有深入的交谈。最近装修房子，请来两个老外工人，其中一位年轻的不爱讲话，但那位长者，名叫伊万，与我聊得很投缘，他让我对西方社会有了更深的认识。

通过找工作网，联系到他，我们约好在Tim Horton见面。第一眼看见他，简直不敢相信这是一位建筑工人。他，60开外，身着华丽的呢大衣，大波浪的发型向后梳着，相貌端正，举止文雅，让人感觉是一个艺术家或者学者。原本我们只打算简短地谈谈工作计划，但一坐下来竟聊了一个多小时。他告诉我，他以前是多伦多大学历史系的学生，特别热衷于罗马帝国这段历史。他喜欢艺术，在摄影、绘画、雕塑诸方面都有涉足。看着他侃侃而谈，我羞于开口提房子装修之事，怎么能让一个艺术家来干这种粗活。倒是他爽快地说，艺术家也得吃饭，而靠艺术是很难挣到饭钱的，除非你已经出了名。是的，世界上喜欢艺术的人太多，据说在纽约就有10万自认为是摄影师的人，但有几个人能靠艺术为生呢？中国人是最实际的，中国家长都希望小孩学点艺术，如钢琴、小提琴之类，但多数不鼓励小孩从事艺术，选专业多以求职难易程度而定，而非考虑小孩的兴趣所在。

第一次来上班，他换了一身邋遢的建筑工人服装，与第一次见面判若两人。他是一个与现代社会完全格格不入的人，没有汽车，也没有电话，唯一的联系方式是邮件，甚至家里连WiFI都没有，每天都到图书馆去蹭那儿的设备。在图书馆里，他读了大量的书，完全别于其他建筑工人。在工作期间，我们常常愉快地聊天，关于政治、文化、历史等等。

伊万家来自于俄国, 他的祖辈曾经在俄国拥有上千亩土地。俄国革命以后，土地全部被没收，祖父母逃到了南斯拉夫，因为两国同属于斯拉夫语系，二战以后又移民来加拿大。他愤愤地对我说，他们应该还我土地。没被杀掉或者流放就不错了，他不知道列宁一伙对待地主富农有多么残暴。在电影“列宁在1918”里，列宁对一个富农咆哮道：你们不交出粮食，我们就消灭你们。中国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打土豪，分田地和解放初期的土改，都是从苏联那儿学来的。伊万讲了一个观点，我以前没注意过。俄国共产党当权以后，拼命想往欧洲输出革命，因为俄共打着的口号是为了劳苦大众，尽管事实恰相反，为了避免俄国革命在西方其他国家重演，这些国家都加大了对贫苦大众的救济， 今天西方国家的许多的福利政策都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。看来，那秃头扇动起来的革命也起过一点正面的社会作用。

他一辈子都是靠打零工, 没有像样的正规收入，他对资本主义的财富分配愤愤不平，他说，在加拿大最顶端的八十几家人，占有了国民收入的一半。我不知道这个数据是否准确，但是所谓的二八定律几乎在世界各国都成立，即20%的人占据了80%的财富，而80%的人只拥有剩下的百分之20财富。在西方社会，一般老百姓不会注意这个问题，也不会像他那样去责问社会不公。他告诉我，当他对其他的建筑工人宣讲类似的观点时，人家会怼他：Fucking yourself, what are you talking about 。他感觉很委屈，认为这些人没有头脑，不明白自己的处境，也不知道去争取自己的权利。我也跟一些加拿大人聊过这个问题，多数人都认为，如果收入不丰厚，则会降低对生活的指望，同样可以过得很充实，无需与富人攀比。绝大多数人都没有仇富的心态，所以对伊万的说法他们没有感受。对于真正的穷人，西方社会都有相应的福利，社会远没到达要革命的程度。

他对资本主义社会非常失望，认为资本家唯利是图，对社会没责任感。他对社会主义制度又了解甚少，当我告诉他，在今天的中国，财富的分配也遵从二八定律，他表示不理解，一个公有制为主的国家怎么能这样？他还不懂，在社会主义国家，财富摄取是与权力挂钩的。我也没告诉他，在社会主义国家，人的嘴巴只剩下一个功能，就是吃饭，自由的思想和言论都是严禁的。如果他知道了这些，一定会修正他对资本主义社会的看法。

他有一段婚姻，离异了，因为太太不愿生小孩。他告诉我，他现在有六个女朋友，年龄从40岁到60岁，我听了大为惊讶。我告诉他，一个太太就够我受了。他回答说：这就对了，一个女人会让你遇到很多麻烦，但如果你有六个，麻烦就没有了。我体会他的意思是，当这个跟你不对劲时，你可以找另外一个。对这种超前意识的说法，我无言以对。他又说现在加拿大的婚姻平均一般只能维持5年，为什么要结婚呢？有几个女朋友不是挺好的吗？的确，当今传统的婚姻遇到了越来越大的挑战。千百年来，女的在经济上都是依附于男的，这个婚姻基础已不存在，经济上的独立会让女性们去选择更为自由自在的生活。不安于现状，寻求新的感受，是人类的本性。或许多少年以后，这种今天看来很荒唐的多重的男女关系，会被越来越多的人接受。

他说他可能有一个女儿，是与以前某个女朋友的，他正在核实，希望有一天他能手捧鲜花，上门认下这个女儿。这让我想起，亚马逊总裁贝索斯的故事。他的生父，住在美国中部一小镇，以修自行车为生，有一天有人告诉他，他的儿子是世界首富，他这才知道他离婚时他太太已经怀孕。他写信给贝索斯，希望在临死前能见他一面，但没有得到答理，你尽到了做父亲的责任吗？看来，还是只有传统婚姻才能维系家人的情感。

他说，他的女朋友大多有品位有知识，而且学历都比他高。我饶有兴趣的问他是怎么结交到这么多优秀的女朋友，他说主要是在博物馆和艺术有关的场合。比如说，在一个特殊的艺术展览以后，博物馆往往会举行观众的研讨会，你就机会与其他观众聊你对艺术的感受。他在法国巴黎有一个女朋友，就是两人在一起做sculpture (泥雕艺术)时产生了感情。我相信他说的是真的，相对于一般的西方人他算是很有知识的，而女性，尤其是知识女性，一般都崇尚那种有学问，会侃侃而谈的男性，向往精神上的享受而非局限于饮食男女的营求。在北美的大城市里，有大量单身的中国女性，她们都应该多参加这种文化沙龙活动。

工作中他是比较努力的，什么都做而不挑三拣四。毕竟年纪偏大，他的工作效率大概只有那年轻的一半。有一次我出去了两个小时，回来看他几乎什么都没做，我不由得咕嘟了一句。他感觉十分委屈， 说：I am working like a dog，说着说着，眼泪竟下来。我惭愧和内疚无比，揣揣不安向他道歉，又送上两瓶红酒，他的情绪才平静下来。我明白，我的一句抱怨深深的伤害了他的自尊心，他从不认为他老了而干活不得力，反而总是说，他比年轻人更有干劲。中国人用牛来形容勤奋的工作，西方人则用狗来比喻，这很难让人理解，狗又不用干活。

建筑工人的活一般是很辛苦的，他说，这种工作是miserable，而他经历了30年的这种miserable 生活。我产生了一个很大的疑问，为什么他不在多伦多大学完成学业，三年级就辍学去从事这种非常艰苦的工作。我实在不愿把，哀其不幸怒其不争，之类的话用在他身上。我们不理解他们的思维方式，也许在他们看来，无常生命，不过是梦幻泡影，无须人人都做到长风万里。在西方，我注意到许多人都生活得很随意，没有把利害看得太认真，而是悠然地看待人生世相。有的人在学校拿了好几个学位，竟然安于一个非常简单收入不高的工作。他们没有像我们那样在意工作的好坏和工资的高低，这可能跟西方的福利制度有关，他们有句口号叫，老了靠政府。在老人院工作的朋友告诉我，在那里许多老人都全靠政府买单，甚至连牙膏、牙刷、毛巾之类都是政府全包，所以一般的民众没有太多的后顾之忧。我在前面说过，我们是世界上最讲实用的民族。这也许跟我们民族苦难的经历有关，在我们骨子里浸有对贫困的恐惧。

分别时，我半认真的对他说：你这么爱读书，应该去做学问，而不是当建筑工人。他说，是的，他一定要重回学校，去完成罗马帝国史的研习，争取在80岁以前拿到博士学位。但愿有一天，在我所在的大学里，能够看见他的身影。